莉碧嘉曾是我舊波士。我初出道時,在廣告公司做撰稿員,便替她度橋。
她乃社交名媛,十分活躍,又在多份報章寫專欄,儼然才女,不過她常寫白字,造句能力也低到恐怖,就算經過老編潤飾,刊登出來的文字也不堪一讀。如果我當時不為稻梁謀。怎會吞聲忍氣讓她審閱我的文稿。
在當莉碧嘉手下的十一個月期間,我以做衛生巾廣告為最大宗,現在回想起來真覺得可笑,當時我人生經驗十分貧乏,怎麼知道女性與衛生巾關係微妙,所以這位我十分鄙視的女波士給予我工作壓力,竟然間接及直接促使我深入瞭解女性心理和需要。如果說她是我性學導師,我當然咬斷舌頭也不肯承認,但我不否認,她對我文稿意見雖只是三言兩語,不過卻比我閱讀米修‧福柯著的《性的歷史》第一卷得益還要多。
莉碧嘉在跨國廣告公司做到兩人之下,萬人之上時候,於四年前,與在政府機關當電腦工程師的夫婿移民到澳洲去。她與老公都恐懼共產黨,驚到全身發震,所以忍痛放棄高職厚祿和那間以便宜價錢買回來的康樂園平房,飛往澳洲從頭來過。她老公現在一大航運機構電腦部謀得一職,而主要資產開設超級市場,與當地華人合作,莉碧嘉則當其總經理。
想不到二月初與歌頓張出席一家澳洲幫金融機構春茗,在與各位新知舊雨拱手說恭喜發財之時,竟然見回莉碧嘉。多年不見,我自不然注意她臉上留下多少歲月痕跡,第一印象告訴我,情況還不算壞。莉碧嘉畢竟出身香港社交圈,雖然在悉尼華人區做超級市場老板娘可能要事事親力親為,但仍然保養得不錯,不像那些異域番婆在中年後便潰不成軍。
「你好神采飛揚喎,依家飛黃騰達啦。」莉碧嘉第一次準確運用中國成語對我說話,或者她看過國泰航空公司實告留下印象之故。事隔多年,我現在自然不介懷過往對莉碧嘉壞印象,反正今日我也出來混,沒有所謂敵人或朋友之分了。
當晚在宴會結束後,我和歌頓張陪她移玉步到半島繼續飲茶。她坦白對我們說,澳洲除了空氣可以自動進入人鼻孔之外。根本沒有任何事物值得她留戀。她甚至覺得澳洲寧靜,給她一種寂寞空虛感覺,所以她現在完全不介意香港噪音。「噪音表示城市有生氣,」她說:「我同老公舊年番過嚟半個月,後來決定都係返嚟香港,我而家做先頭部隊,諗住平平地搵番間屋先。」
歌頓張識得有朋友做房屋經紀,答應替她留意。
「澳洲財主佬已經走晒,而家剩番喺果度啲人都係窮到死,日日都有人罷工,做生意真係好難,我哋想逐步收縮果間超級市場,最後執咗佢。」歌頓張駕車送我們回家時,莉碧嘉感慨地說。
後來車子到達她姐姐寓所,她下車,在車前走過,以輕快腳步在燈號未轉之前走過行人輔助線,我看到一個曾經叱咤一時的社交名媛,跟街上任何一個白領女性沒有大分別。
過了兩天星期六,我收到她電話,她問:「七十六點六平方米,即係幾多平方英呎呀?」
「我唔知呀,不如五分鐘之後我覆番個電話俾妳。」我收線之後,打電話問香港未來主人翁──我的侄兒,他在伊莉莎伯中學唸F.l,怎知他也不懂得。香港政府推行十進制真失敗。於是我在一九七九年版《生活百科全書》裡,查到一米等於三點二八英呎,然後計算出結果是八百二十四平方英呎。我在電話裡把答案告知莉碧嘉。
「我擒日搭地下鐵,見到燈箱廣告,居者有其屋第九期甲果啲單位,七十七點六平方米賣三十七萬三千二百蚊,係咪合理價錢呀?」她在電話另一邊問。她一口氣講出一連串數字,我肯定相信她曾在該些燈箱廣告前面站了三至五分鐘,然後拿出筆來把資料寫在紙上。
「八百幾呎賣三十七萬又唔係貴喎!」我說,「啲樓起喺邊度呀?」
「馬鞍山。」她答。
「馬鞍山!?」我以前唸小學時,課本告訴我那裡是個鐵礦場。
「我想去睇吓果啲樓,你得唔得閒陪我去睇吓,或者平平地你都可以買番間。」在電話裡聽到她這樣說話,我突然回想到十多年前做她下屬時候的感覺。
我們會合之後,乘地下鐵去到樂富房屋署售樓部,那天是星期六,特別多人,很多阿叔阿嬸一家大細來「揀」樓。「住呢邊就好囉,對住個海,風景好靚,」一位阿嬸說。「如果住呢邊就唔洗恨,望住人地廁所同埋廚房,」一位阿叔細心觀察後發表意見。
我初時十分奇怪那些人為甚麼對那一座座模型會如此熟悉,到我看見莉碧嘉要推開旁人,爭先向詢問處職員問甚麼人填綠色表格、而甚麼人填白色表格時,我便明白過來,一個人如果把未來生活寄托在一個決定上面,自不然會很投入,而且會觀察得很細心。
三十七萬元可以買八百多尺,無疑十分吸引,但我對新開發區域一直有戒心,總覺得像住在爛地旁邊。不過,莉碧嘉好似不介懷,猛向我推銷馬鞍山,好像很希望我做她鄰居。「呢個錦安宛,有園林,又有網球場、健身室。商場亦有五層樓。可以由屋企經過有蓋行人道去到。交通又方便,去沙田市中心五分鐘就到,真係唔錯。」
莉碧嘉把申請表交還之後,整個人立即開懷很多,好像就此便可以從澳洲搬回來似的。她說要請我吃日本菜,算是道謝我給她幫忙。
的士回到彌敦道。在車窗內望出去,拿着玫瑰花和滿天星的路人,觸目皆是,而沿途也見小販在行人道上兜售玫瑰。的士停在佐敦道行人輔助線前,更看到裕華國貨公司售貨員在店舖門口大聲叫喊,向路人促銷玫瑰。我向莉碧嘉說:「依家香港人都識得浪漫,今年情人節特別多人送花。」
「尋晚我打長途電話俾老公講買居屋件事,佢後尾講到話要越洋送花俾我,我話你唔好花咁嘅錢,買盒瑞士朱古力甜甜哋食吓仲好過。」
想不到莉碧嘉心態竟然會變成這樣實際,她昔日看不起人,現在勢利思想彷彿已煙消雲散。她由康樂園搬到去馬鞍山居住,仍然那麼心安理得,難道這幾年澳洲生活,真的把她昔日那高眼角完全磨平了嗎?
張愛玲在《傾城之戀》裡說:「香港的淪陷,成全了一個女人的愛情。」我現在可以說:「香港九七問題,造就一個女人成長思想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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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 #1987 #張氏起居注 ]